一趟思辨之旅 - 江旻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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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山滿谷的玉米田佔據了地平線,從大同中學出發前往偏遠小學的路途上,除去顛簸和我們一行中學生在貨車露天客座上隨著疾風搖滾的那份熱情,剩下的全是一株連著一株直挺挺的玉米莖稈。放眼望去,的確是綠意,更不失盎然,只不過這些全是無數玉米莖葉組合出的假象。這樣的大自然無法切割細察,禁不起墨客詩意樣的臨摹,彷彿一幅由單方向平行直線交織出的素描作品,連陽光都嘆息。縱觀評論尚可稱得上美感,倘若小範圍細察,卻發現這生態系比起都市叢林都還單調。如此湊巧,這正是滿星疊大同中學最貼切的映照。

我和俊宇負責在中二的班級授課,中文課程內容便是那隻吳承恩筆下活潑靈巧且好奇投機的美猴王。數百年前小說中的人物,情節雖是精采,但一被編列為國中課文,在廣大的神力也被書頁束縛。在台灣受中學國語文教育的學生,從課文題解開始,便得記下一長串的相關引釋,進入正文,每一句的分析、賞析更如暴風般傾盆而下,數面黑板的形音義辨識壓縮在B4大小的紙頁,書頁角都差點滴出墨水。假使將這套教學法沿用在中二的班級上,將是一場史無前例的大改革。當我守著辭海費盡心思想呈現出一位最具傲氣的齊天大聖給學生們時,「老師,這不是故事嗎?唸過去不就好了?」這句無心隨口的疑問,簡潔單純地讓我見識到中文教育在泰北推行的問題。首先,課本即是課程的一切,而老師卻只讓學生們學得了個個獨立的文字,連字音都不見得正確。漢字的一橫一豎,泰北的孩子可藉由反覆抄寫,讓字跡工整甚至講究運筆緩急,但若將各個文字組合成有涵義的語句,就不是課程的重點。中華文化在滿星疊,或許只扮演一項意識中的圖像。

中二孝班的秩序紛亂如早晨的市集,不過仍可零星散落地發現幾位學生是嘗試專注的,眼神則透露出對台灣式中文課理解程度的無力。我降低了對學習效果的期望,但至少仍要求他們讀對每一個字音,保有最後那份學習語文基本的尊重。即使如此,我依然展示出所有備課的內容,試著創建學生們另一面學習觀,是為了寄給未來一份希冀,也為了坐在第二橫排右側的那位女孩──王如夢。

她是個對學習投付完全熱忱的好孩子,懂得如何在課堂上用眼神與老師互動,我可以感受得她理解的節奏來調整我授課的步伐,抑或針對單一細節多做補釋,這份專注會使我衝動地認為整節課只為她講授也無妨。阿夢的筆記近乎一字不漏地掌握住我所有加註的引釋,我好奇地往前翻了數頁,出乎意料地,是空白的。這結果若歸咎於師資並不恰當,整體的教學方法沒有改變,一代又一代的孩子適應了這般模式,成年後的學生擔任師長,再以這樣的體制傳承下去。要一杯不加鹽的水產生鹹味,在理論上絕對是無稽之談。或許這事實對於甫起步紮根的教育文化,是變遷的必然。但願我們明道的志工們手中握的那撮鹽巴,也能藉由傳承而催化,讓大同中學這鍋大雜燴更有味。

歷史、數學、英文教學也不見系統式的效率。歷史課本是中華民國國立編譯館在民國七十六年出版的,這是老師手上的版本。學生課本樣款不一,雖然史實不因出版日期而異,但其內容繁複無重點,想必再多節數的歷史課也喚不起學生探求歷史真相的渴望。一上課,我請大家闔上書本,這堂課就聽我說故事,不過這並不是一種為吸引學生專注的手法,我向他們解釋了,真相只有一個,而歷史沒有真相,用故事的方式講述英國工業革命進而影響近代中國導致鴉片戰爭的始末,是我認知中最恰當的詮釋,歷史本就恍如虛構的故事。我不求他們能記清楚多少確切的史事,只願他們與林則徐那憂國而圖強變革的雄心曾有共鳴。

王如夢也是我夜間輔導的學生。那晚的開端是一項演算平方根的數學作業,也許是我過去在台灣晚自習時向同學講解題目慣了,這般數學題解釋起來駕輕就熟。一步一步推演算式,卻發覺她根本不具有國中基本的數學基礎。作業本前面部分,縱然每一劃眉批都十分嚴謹,但訂正的方式卻是只將老師的算式重複抄寫一次。原先的進度是需進入無理數的辨別,面對這分崩離析的數學基礎,我便從正負數觀念開始建構她的數學能力。她是學得懂的,但這環境不擅長引導這認真的學生,是因體制不夠成熟,也因學生們不了解自解學習用意何在,學校課程呈現給孩子們的不單是繁瑣無趣,也毫無收穫,單純的人性迫使學生尋覓更有意義的行動,怪不得班級秩序得由高壓辱罵的形式經營。此般循環不得責備學生,更不得錯怪校方,在戰爭殘存的印跡中,人們由砲火碎礫中點燃教育火苗已不容易,歷史的包袱牽制有識之士的創想,滿星疊夜空星輝堅持得毅然,方想撐過暗夜,盼待那黎明覺醒的曦光。

尚未健全的教育制度和雲端廣博的新網路時代在大同中學衝擊出許多矛盾。在如扶輪社等財團組織傾注金援的情況下,電腦與網路並不希罕。在網路力量的干預下,泰北資訊不封閉,生活中充滿新興媒體的刺激,在無戰火的安逸環境下,即使家中經濟不足以支付學費,大多數的孩子並未具有那般「愛拚才會贏」的求學心態。他們的想法大致上與台灣目前的中學生無相迥,學校的課程不見得是未來的出路,不過台灣具有一股龐大的升學壓力促使教育運轉,而滿星疊則太過於浪漫,浪漫般散漫,將會是當地延續教育奮鬥的一大障礙。

在離開大同的那天早晨,收到阿夢的一封信,信中一句感謝是這樣敘述的:「……我很喜歡你教的數學,你說的歷史故事,而且覺得很有趣,讓我開始想學數學和歷史……。」這們多封感謝函中,我單對這段話最有感觸,十八天的行程相對於教育長遠的實踐,猶如一篇交響樂章中的一枚八分音符。縱然微不足道,我仍信任這是一幢隱形的建築,且將現身於未來。留給泰北學生們的不必然是殷切的期許,不一定令他們為生存而對求學覺悟,更不見得得置入古代科舉式的功名取向,就單純地開始樂於學習,享受飽滿的知識,去追尋、思辨這世界,圓滿自己的生命。閱讀他人故事時,總會在結局時遇見自己,誠然,2011年六月天在滿星疊的流浪旅程,讓我構建起自己的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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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一、照片中的女孩就是如夢,她很喜歡繪畫,圖中畫作是她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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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二、中二忠班大合照,黑板上文字是我和俊宇最後告訴他們的話:「生活可以平凡,但不可以平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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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三、中二孝班上課的情形,當時應該還有些許同學未到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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